餓鬼 八
公寓電梯直達頂樓,那兒正是劉家的佛堂,落地窗外的陽台有相當充足的空間。
佛堂的供桌上設了神明與劉家的牌位,小褵的照片也在那,積了厚厚一層灰,看來小褵死後就再也沒人打掃了。
我將金紙交給劉家後等在一旁讓他們紀念舊人。他們剛才哭得厲害,現在掃除擺桌,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著小褵生前的事,講到趣處都笑了出來。劉老闆不會燒金紙,鍾姨還得教他對折。
「金紙摺過才容易燒,」她說,「也讓老天祖宗看到你有用心在作祭,不是只在那撒錢。」
我聽到這句頗為感慨,以前總認為生者用作祭彌補罪惡感,鋪張揮霍多少有點假惺惺,但親人聚在一起惦懷故人也是表達愛與尊重的法門,燒香燒金紙都要用心讓家人知道祂們沒有被遺忘。
我偷打電話交代早雲一些事,與劉老闆作別,堅持不讓他們送我。來到玄關,我看到中庭落地窗邊站了個孩子,卻是小褵。
「醫生好。」
「小褵好乖,有遵守約定,」看祂身著連身裙,雙眼靈動,肌膚光滑健康,本來稀鬆的頭髮也十分飽滿,既對我有禮,儀態依舊處處提醒我祂是主人,手上的蝦味先是不允許強奪的權杖,「妳穿黑的。」
「黑色漂亮。」祂吐舌頭,「就跟你說爸爸愛講謊吧。」
「真的很愛講謊,」我想起一事,「妳為什麼沒告訴我妳已經......」
「死了跟活著沒什麼不同,」小褵往中庭天空望去,頂樓一串長煙,「爸爸還是照常叫我吃飯,鍾姨也一直送飯,好像我還活著一樣。」
「妳接下來想做什麼?」
「我好像......」小褵側耳聽了下,「要去一個地方。」
我心中一動,「去哪?」
「不知道,」小褵眨著大眼,「你說的極樂世界,有動物園嗎?」
「『彼國又有阿彌陀佛所幻化之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晝夜六時出和雅音......』」我重複手機上的資訊,「應該也有其他動物。」
小褵嘟嘴,「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妳不想留下來多陪爸爸鍾姨。」
「才不要,看大人哭好奇怪。」
我們兩個都哈哈大笑。
祂笑聲突然斷掉,「爸爸媽媽不能陪我去嗎?」
「現在不能。」
小褵緊閉眼睛,睜開時眼裡多了一層彩暈,「我怕。」
我矮下身子與祂對視,「爸媽在妳過世的時候也很害怕。」
「他們是大人。」
「大人也有害怕的事,」我承認,「每個人遲早都會走的,妳跟爸爸媽媽一定能再見面。我們大家...... 相信有一天都會再見面的。」
小褵垂著頭沒回答,伸出了手,我牽著她上了電梯,到樓下時門房很訝異我毫髮無傷,還能走路,就是左手動作有點怪。
來到皇宮大門外,小褵說,「沒走過這。」
「沒有?」
「以前出門都坐車。」
「抱歉啊,這次沒專車接送。」
「放心,腳沒斷,」小褵拍她腰際,「連有沒有腳都不知道。」
這孩子比我還有自信。小小年紀就得離開父母的保護,我卻堅信小褵有本事照顧自己。
即便如此,她還是深深往上方看了一會。我說,「妳不必馬上離開。」
「爸爸也這麼講,」小褵視線不離頂樓,「結果哭得好慘。」
「哭沒有錯。」
「不要,」小褵抿著嘴,「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我蹲下緊緊抱住了她。
數秒後,小褵也緊緊抱住了我。
「我沒哭,」祂哽噎著,「我沒哭。」
「小褵好乖,沒哭。」
祂用力抓著我肩膀,好久好久才放開了我,纖手在臉上一抹,又是那個明豔照人的小姑娘。「不是跟你說大人哭很奇怪嗎?」
我笑了出來,取手帕把自己的臉擦乾淨。
小褵又說,「能不能...... 看好我爸爸媽媽?」
「沒問題。妳明年回來拜訪,爸爸媽媽都會在喔。」
祂點點頭,整個人都燦爛了。
「爸爸再見,」祂揮著手,「我去動物園了。」
那天下午,『魏松言心理諮詢診所』有了第一次的祭拜。
「這個,」我捧著哈密瓜問秘書,「要怎麼辦?」
「放供桌上,我來擺。」
早雲熟練地將供品左推右設,這些規矩擺法小時候都看長輩弄過,在美國讀書全忘光了。早雲邊弄邊說,「其實應該從月初鬼門開就得拜,但你體質招鬼就沒提了。」
「對啊,邀請好兄弟來,說不定就請不走了。」我呆望手裡的紙錢,「這些紙錢...... 還有我拿給劉老闆的那些,都是『那位病人』給我的報酬,沒想到會有用得著的一天。」
「是在陽世派上用場的酬勞,」早雲揚起嘴角,「冥冥中似乎是天意。」
「嘖,難不成診所關門也是天意?」關門還得祭拜,哎哎。
早雲弄好了桌子,從環保袋裡拿出束香,「所以劉老闆其實看不見女兒。」
「就算原本看得見,連房間都不敢進去,當然也就看不到了。」
「這話大有禪意。」
我從樓梯間裡捧出金爐,「劉老闆只是自我滿足,我卻真的能跟小褵對話,難怪他家人會以為我是騙子。」
「你發現小褵是走不了的鬼,為何能斷定劉老闆是主因?」
「你看這騎樓,」我對破敗的環境示意,「講真的沒那麼好,我卻不想搬,因為熟悉感跟安定感是很容易上癮的。將心比心,我猜劉老闆也是不敢面對現實。」
「人居然能自我欺瞞到這種地步,」早雲向來正經務實,是真的不能體會。
「因為他有錢有權。一個人力量愈大,愈缺少正視自己的理由,」我苦笑,「就跟當診所老闆的我一樣。」
如果我錢多,說不定沒病人上門也會繼續開著診所,永遠無法面對現實。
我老師說過,『要看清一個人的本性,是在給予他最高的權力後奪走那權力,因為人面對絕望時的態度才是他最真實的一面。』劉老闆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改變過去後選擇了永遠不去面對,而他有足夠的財勢去逼他人一起裝傻演戲,僕人們也只能配合他。
「他作勢找心理醫生也是演戲,如果要他帶女兒出來見面,到時他就可以拒絕,維持著他『努力想救女兒』的假象。」我頓一頓,「他希望自己曾經有辦法救小褵。」
餵一個鬼魂吃飯,祂當然吃不了,但這點也很方便地被劉老闆用來消費自己,彌補罪惡感,重溫當爸爸的夢。
將女兒綁在陽世的是父親的謊言。否認悲劇等於否定女兒,所以小褵走不了,但現在劉家人承認了小褵的死......
小褵終於知道家人關心祂勝過關心自己,所以能離開了。
「那他為何接受了你?」
「那晚吃泰國菜,玉玫要劉老闆討論隱私,劉老闆當著玉玫的面很難拒絕,」我被煙嗆到,嗑個不停,「我替他圓了場,給他聯絡方式,將主權交在他手上。」
「就這樣?」
「別的不提,我當時公然拒絕了玉玫這麼有地位的人,多少代表我有點本事,我也沒趁機在合約上佔他便宜。這樣或許還不值得他完全信任,至少讓他願意嘗試向我打開心房。」
緣份是需要栽培的種子。
那時劉老闆曾要我發誓不把「家裡的事」對外人講,那時以為是指他女兒的厭食症,現在才知道是暗指他女兒過世,他演戲苟活的事實。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打算揭開這秘密的?
佛家說天堂地獄一念間,劉老闆的情況只有一扇門那麼薄。
「早雲,沒有母親的教誨,目連也不會當上高僧吧。」
「說不定。」
「當時社會那麼保守,女性就算有悲痛有不能向人傾訴。」我忍不住多投了幾束紙錢,「縱慾固然是發洩,也彌補不了心底的遺憾,這樣卻還要下地獄,未免太可憐了。」
劉老闆也只是單純迴避太痛苦的記憶,不想講,不敢聽,並非有意造惡。想到難過處,我嘆了口氣。
早雲則說,「目連的故事裡,母親不過是個襯托佛法孝道的配角,你卻會去在乎她的感受。」她眼神多了不少溫暖,「會關心所有人的心聲,也是醫生你的溫柔之處吧。」
「我救不了小褵。」
「你超渡了她們父女,」她遞過束香,「而且死亡不是終點。」
的確不是。
以前丟筊杯時問過叔叔為什麼要供奉祖先,他說這是心意,讓祖先知道還有人在紀念他們,我們子孫們也能繼續感懷。餓鬼們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想知道人們是否還關心他們的際遇,劉老闆的大餐只是謊言,當然無法滿足小褵了。
小褵不是餓鬼,祂父親才是,而祭拜是幫劉老闆,也是幫助小褵。要超度死人就得先超渡活人。
人之所以成為餓鬼是因為生前浪費,但人如果知道如何滿足自己,又怎麼可能會開始揮霍?
人心即是鬼神,傾聽鬼神是我的責任。不管診所換到何處,我永遠會是個心理醫生。
自從買樓事件以來,我第一次心無罣礙。
早雲點香遞給我,「聽偵探故事就有如此啟發,直得嘉獎。」
她鮮少稱讚我,全身都暖了,「說不定我有當偵探的才能。」
「很遺憾,那是不可能的,」早雲點香,「作家隆納德‧諾克斯(Ronald A. Knox)認為偵探小說有十個必須遵守的規矩,其中一項是不准有中國人的角色,因為那時的偏見是亞洲人都會用功夫魔法跟西洋醫學不懂的藥物,」她對我莞爾,「看來並非沒道理。」
「又不是我自願當靈媒的。」
早雲突然問,「靈媒大人,另一隻餓鬼你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懂得她的意思,耳邊已經響起爆雷。
「魏松言!!!」
張先生剛轉過街角,吼聲不斷。
「你做了什麼好事!」
我被房東接下來一連串髒話攪得很糊塗,「啊?」
「劉老闆不買樓了,肯定是你在搞鬼!」他這句話講得都要哭出來,「你對他說了我什麼壞話!」
我跟秘書對望一眼。
「無可奉告。」我遞香給張先生,「你也來拜吧。」
「不要!」他邊退邊比中指,「下個月我要調高房租!」
我期待張先生會撞上什麼東西跌到,結果他倒退回街口居然連垃圾都沒踩上半件。早雲問,「你跟劉老闆達成了協議?」
「劉老闆說想繼續跟我談,我說診所搬好再約時間,」狂喜之下我忍俊不禁,「沒想到他會放棄投資。」
「說不定老天爺需要你留在這。」早雲揶揄,「說不定祂從一開始就只是在試你,看魏大夫會不會貫策醫德去幫助迫害他的人。」
「正好房租變貴了,咱們乾脆省點錢,從此不拜天公吧。」
餓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