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一)

 

夕暮傾瀉,洗石子地板的九種色相頻換度數,恍若從陽明山頂俯視北市地平線,銀藍城市染上了沙漠的昏黃。

我棲在迎客室的三腳高凳上玩手機,搖晃的鹿皮鞋在陽光直射下旺如火焚,窗外青竹碧影替角落的巨大白板染上銅色的冷冽。

白板背後牆上,親吻蜘蛛網的時鐘告訴我,『時間到了。』

「馮太太,」我輕聲對空無一物的白板說,「今天心情如何?」

啪一聲,一個完整的血手印按在白板正中央,指紋掌紋清晰可見,抓緊了我的胃與注意力,接著第二掌落在右上角,第三掌則在它下方,無章法可循。

掌印很重,很濕,深陷的紋路只存活了半秒便被大量的血水弄皺。掌印一開始還有節制,很快地便西北雨般淋在白板上,板子被血紅佔領,診所也被急驟的水聲填滿,但馮太太還是不斷壓印血手。

「請稍停一下,」我說。

掌聲立即消失,最後一枚掌印斷在指結處,診所回歸了安寧,風扇持續不斷的白雜訊與沈寂化為一體。

我給馮太太一點平靜時間,趁這時用紙巾將白板擦乾淨。

「記得我們上次談的,請將白板試想成自己的心境,」我邊擦邊說,「妳一次性將白板填滿,代表自己無時無刻浸淫在焦慮中。手掌亂壓,代表焦慮總是排山倒海的侵襲妳。」

白板還沒擦完,馮太太搶著用手指書寫,留下好幾個『救我!救我!』,字跡慘破。我點頭表示鼓舞,「很好,請試著將心情『寫』出來。」

『我殺了我丈夫,我殺了我女兒......』

乾淨了的白板很快又被填滿,寫滿後馮太太仍不住手,我喚,「慢慢來,休息一下。」

我把白板擦乾淨,馮太太又開始書寫,寫得仍是極快,卻已經沒有先前用手掌時凌亂,一開始字跡縱橫無規律,狂暴難讀,在我指導下逐漸寫出一行一行,筆畫也開始清晰得以閱讀,幾次亂掉我都說,「做得很好,不用急。」

我給馮太太十分鐘盡量寫,再請她將字寫得小一點,慢一點,諮商最後半個小時讓她練習,到得最後已經能寫正楷,工整如小學生的功課。

「做得很好,」我稱讚,「下星期見面前請繼續用這白板練習,試著減緩書寫的節奏,盡可能用手指而不是手掌,也不要一次性填滿,寫完時記得重讀一遍。願意的話,可以試著『擦掉』妳不喜歡的手印。」

馮太太在白板下方點了兩下,那是我們約好的暗號,代表「YES」,因為她生前喜歡港式飲茶。點畢,馮太太又開始書寫畫圖,都是練武的架勢與口訣,是她家道場不外傳的武功心法,也是她跟我約好的報酬。馮太太生前是打八卦掌的,難怪死後也是用手印表達自己。

我用相機把心法照下來,將白板擦乾淨後再將它轉面向角落,秘書劉早雲在後頭說,「看起來很成功。」

「有進步,」我不無歡愉,「以前在波士頓治療躁鬱症病人,參考過書法用減緩生活步調來舒壓的技巧,倒是沒想過對鬼也有效。」

「你可以出書了,《與鬼諮商的七十二計》。」

早雲沒通靈能力,卻是個看到傢俱飄起或窗戶上出現血字都不會皺眉頭的怪人,還能用邏輯跟我談鬼說神。心理醫生替鬼作諮商,傳出去只會被當成瘋子,天底下也只有我秘書會想要出版我的通靈經歷。即使一次也好,真想嚇得她半死,「別冒險吧,診所已經夠虧了。」

但窮神跟我似乎是鄰居。醫生也要吃飯付房租,所以我對來訪的鬼病人都收取『在陽世有實質用處的酬勞』,但其中給予金錢的少之又少,多是罐頭、書法,及超常現象的服務,也有馮太太這種用無形文化遺產支付的鬼,所以每個月還是過得苦哈哈的,若不是早雲甘願低薪工作,診所說不定早垮了。

我用手機將馮太太的武功心法傳給早雲,她帶來的兩隻暹羅貓不瞭解老闆的煩惱,親熱地磨蹭我腳踝,忍不住將兩隻都抱到沙發上撫摸。動物真好,都不會嫌我窮。

我手指在貓咪柔軟的毛髮中穿梭,魂遊天外時早雲忽問,「中元節快到了,今年要不要祭拜?」

我微微一哂,「天天引導鬼魂投胎轉世,還需要祭拜什麼。」

「去年你沒通靈能力,也沒作祭拜。」

「祭拜不過是貪功德的人做做樣子罷了,底下還不都是我們這些靈媒在照顧鬼魂,」我索性躺倒在沙發上,貓咪們馬上爬上發福的肚子,「說什麼祭鬼神,供養修道人,最後還不是去搶供品,難看死了。」

「中元節前是鬼門開,難道不擔心病人會增加嗎?」

這話讓我打了個寒顫,「祭拜好兄弟,祂們就不會出現了?」

「不知道,但可以試試。」

平常來診所的鬼就已經很多了,才不信祭拜能減少來客。別家診所期待千客萬來,我卻怕這裡太多不付錢的病人,心煩下順手取菸,盒子空空如也,只好下樓去買。

戒菸可以省很多錢,但人生可不是只有吃飯睡覺,連娛樂都沒有的日子過了幹嘛?

 

診所在的這棟西門町騎樓建於光復時期,樓層間都用上漆的薄木門與雕花玻璃窗戶劃清居住空間,毫無隔音可言,進出時唧唧叫,油漆也已經老舊剝落,污穢陽光照得褪色的青瓷綠混濁不堪。

出樓前我順便檢查郵箱,眼角撇見騎樓外房東那顆油膩光頭,正大汗淋漓的對身邊的中年男子比手畫腳。姓張的守財奴每次來診所都是要房租,今天應該也不例外,那位客人卻不認識,「張先生?」

房東突然看到我,老臉在金烏下漲得通紅,「幹,你在家?」

「這兒是我診所。」瞧那中年人揚了眉,問房東,「這位是......」

張先生臉更紅,沒有回答,倒是那位陌生中年人先開了口,「敝姓劉。您是這的醫生?」

「是,」一時搞不清楚狀況,也不好意思問外人,「張先生你找我?」

房東嘴巴一開一闔,黃黑密佈的肉洞還是沒聲音出來,客人主動解釋,「我是來買樓的。」

我呆住,「買樓?」

「是。」

對方如此理所當然,讓我跟房東一樣愣掉。買樓?我診所在的騎樓?張先生要趕我走?

驚怒交集下,我甩頭問肇事者,「你怎麼會突然想賣?」

情急下聲音高了好幾度,喚醒了房東,「劉老闆在西門町炒地皮,願意出高價,就想賣了啊。」

他客人聽到『炒地皮』三字瞇了眼,但也沒否認,我壓下情緒說,「你不是說這騎樓是光復時期的古蹟,怕被拆掉不想賣嗎?」看房東吶吶的,顯然忘了說過這句話,氣得我三字經差點出口,「診所開得好好的,突然賣掉對我跟病人都會很不方便的。」

「好個屁,小貓沒兩三隻,連房租都繳不出來叫好?」

房東儼然在嘲弄,令我更憤怒,「租金最近可沒欠。」

「誰便啦(隨便啦),反正你很快就不用再付了。」

當初把診所開在張先生的騎樓是因為它偏僻,租金便宜,隱私夠。張先生看準我沒別的地方去,對他唯一的房客百般欺侮,一直想擺脫他的虐待,夢想成真時卻令我驚恐無已。劉老闆這時微笑插口,「光復時期的古蹟的確難得,不過......」他看診所招牌,「敢問魏醫師,這騎樓對社會有什麼貢獻呢?」

「貢獻?」

「如果是北門或是萬華戲院,大家至少知道它們的歷史地位,您的...... 張先生的騎樓不是建在鬧區,外邊也沒標示,等於無名無歷史,留著也沒用。」

劉老闆的話半正半歪,私心一覽無遺,「您在西門町炒地皮,不就是看上了這兒的商業價值。」

劉老闆又是瞇了眼,「台灣古蹟很多,市民根本就不會在意這種破樓被拆掉,好比魏醫師您的病人......」

我心頭火起,「我病人怎樣了?」

「您諮商一小時收費多少?兩千,一千,還是五百?您的病人多半還得用健保幫忙支付,是吧?」劉老闆笑容不減,「他們是連自己心情都顧不好,對社會沒貢獻的低層人物,就算不接受治療,社會也不會有所損失的。」

我病人裡其實有很多貴族,有的透過我女友介紹,有的是為了掩人耳目故意來偏遠地方看診,而且討價還價並非窮人的專利,再有錢的病人也會嫌診療費貴。

劉老闆放的是無知的狗屁,重點是我管他媽有知無知,天王老子都不准講我病人的壞話!「你連我病人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居然好意思侮辱他們?」

「那敢問魏醫師,您病人平均學歷收入為何?」

「個人資料,恕不透露。」

劉老闆就當我輸了,露出勝利的微笑,「請放心,聽說洪氏醫院有幾位全台第一的心理醫生,病人在那能獲得更優質的服務。張先生......」姓張的狗狗馬上轉頭哈腰,「我看夠了,回去擬定合約傳給你簽。」

劉老闆二話不說,對街角的司機招手,乘上黑轎車離去。

房東見我還是忿忿不平,安慰說,「劉老闆講的也沒錯,人啊就該急流勇退,一條路走不好就換條路走,何必跟老天過不去?」

「操恁爸的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