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 二

 

我丟下張先生直奔上樓,途中踏錯階差點跌個狗吃屎,一進門便對滿屋霉臭破口大罵。

早雲望我一眼,回頭繼續打字,等我罵完後才問,「靠夭貪財的北七是指張先生麼?」

我恨恨答,「還能是誰?」

「Cheap ass son-of-a-bitch呢?」

我深吸口氣,把原委說了,「張先生賣樓,等於逼診所關門。」

早雲想了下,「我聽過這位劉老闆。」

「妳聽過?」

「做房地產的朋友提到最近有位姓劉的在三重、永和,以及士林等區炒舊房改建,說不定正是這位。」

我皺起眉頭,「洩漏客人資料不好吧。」

「已經教訓過他了。」早雲取出辦公桌下的租約,迅速讀了遍,「民法425條:買賣不破租賃,房地產易主並不影響合約,最多是口頭承諾的月半繳租無法繼續實行。我們還有時間。」

「還有多久?」

「到十月一日。」

「不行!」我搥著彈簧失靈的沙發,「我不關診所!」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不是因為你的無能而歇業的。」

也只有我秘書能把『好的方面』講得這麼逆耳,「診所關門我們怎麼辦?」

「找新工作。」

「工作說有就有喔?」以早雲本事,診所關門也不會沒頭路,換作我......

「你可以到洪氏醫院應徵,」

「不要,」就知道她會這麼講,「診所關門,那病人......」

早雲收起合約,「可以轉到新工作。」

「活人就罷了,死人怎麼辦?」半接受這個恐怖事實後我反而冷靜下來了,伸手拿菸想起還沒買,將空軟的容器扔到角落,「全台北只有我一個心理醫生有靈能力跟祂們溝通,替祂們做心理諮商。」

心理醫生跟其他職業一樣可以換地點換頭家,舊處的病人往往會因為已經對同一個醫生敞開心房而跟著到新機構,但鬼魂不是活人,他們能跟著我嗎?又想,反正沒人看得見這些「病鬼」,丟下不管也不會被政府罰,但姓魏的若有那麼狠心,一開始也不會走上陰間諮商這條路了。

早雲離開辦公桌,到廚房泡了烏龍端到茶几,「冷靜點,我們來計畫。」她指了茶杯,看我灌兩口後才說,「騎樓是張先生的,我們不能先失了禮數。」

「禮數?沒打掉他那口黃牙已經很客氣了。」幸好早雲在,不然真想立刻衝到張先生家去扁他。

「眼前有幾條路。第一,你可以出更高價將騎樓買下來。」

「沒錢。」

「這點洪小姐或許可以幫你。」

我女友洪玉玫家裡有錢有勢,這不是秘密。我知道早雲只是務實,聽了還是有點不爽,「她肯定會先邀我去洪氏醫院工作,我要自己的診所。」

早雲不再勸,「第二,你可以把診所開在別的地方。」

我手指圈個零蛋。

早雲解釋,「如果屋主願意早點跟房客終止合約,偶爾會出搬家費當條件,聽起來劉老闆是出得起這個錢。」

搬家的確比買樓更可行,只是咽不下這口氣,「第三呢?」

「歇業到別家醫院工作。」

「我要診所!」

「那我馬上找朋友,物色合宜的店面。」

她說做就做,回辦公桌打電話,上網搜尋,真的很羨慕她的行動力。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說服劉老闆跟我續約,讓診所能繼續在騎樓營運下去,但他都已經認為我照顧的是『對社會沒貢獻的低層人物』,豈會跟我續約?

早雲寫下幾個地址跟聯絡人,打斷我思緒,「你下樓時洪小姐打電話來,說要請你吃泰國菜。」

「又來了,怎麼不通手機?」

「或許是不想打攪你跟病人的會面。你不妨趁機提今天的事。」

「好給她藉口邀我去洪氏醫院?」

「洪小姐資源人脈都廣,說不定能幫診所找到新家。」早雲看我老大不願意,「你不提她也會開口邀人。不想換工作,說NO就好了。」

我討厭在診所外對人說NO。

 

傍晚,我在內湖的泰國餐廳跟玉玫會面,她二話不說勾住我臂彎,「早想來吃這家了,聽說他們的冬蔭功是用龍蝦跟蕃紅花熬的喔。」

「那不是正統作法。」

「主廚想將泰菜貴族化,吃過就知道值不值得。」

真想叫玉玫把這頓飯的錢省下來給我。餐廳內金頂白牆,明顯仿照泰式皇宮的格局,照得我白襯衫隱隱發黃,在門口等人時門房不斷用視線驅趕我,直到裝扮華貴的玉玫來了他臉皮才掀起一個比金凱瑞更誇張的微笑。

「早知道就穿西裝了。」

入座後玉玫纖臂撐在桌上,捧著乳白臉龐說,「悶悶不樂呢,是病人煩你嗎?」

「比那還糟。」

鬱悶下說溜嘴,只得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玉玫一言不發聽完,「診所關門,乾脆來我這工作吧。」

「不要。」

她反應完全在我意料之內,我的回覆多半也沒超出她的預想,「診所的病人可以轉到洪氏醫院啊。」

「我希望有自己的診所,」而且某些病人可能轉不了,也不想轉,「哉啦,我很幼稚。」

「堅持夢想沒什麼不對,」玉玫放下雙手,寶紅色指甲刮我手背,「我是個不能作夢的人,你這樣反而讓我很羨慕。」

所以不否認我很幼稚嘍,「夢想維持不了多久了,診所租約只到十月。」

「反正你那也太破舊,吸引不了病人,換到東區不是更好?選個好地點,頭期款我付。」

我猛搖腦袋,馬尾刮得後頸發疼。玉玫跟早雲都是這麼有計劃的人,主意也差不多精,但問題不在於他們的計劃,而是我的「人」。

以玉玫家境之富裕,一輩子不還錢她也不會討。我肯定會還的,但要還多久,欠多久?我討厭還不清的人情。

張先生說得對,跟老天過不去是很辛苦的。早雲也說得對,這不是我的錯,但執意延長一個逆境就很愚蠢了。如果這是老天暗示我要改變人生道路,當初為何又賜與我替鬼作諮商的本事?還是說祂想看我如何取捨?

我忙著想事情,玉玫已經點好了菜,包括先前提的龍蝦冬蔭功,鮑魚泰式炒飯,用台灣魚子調味的黃咖哩等等,六菜一湯,說是泰國菜更像創意料理,「叫這麼多吃得完嗎?」

「吃不完打包,」她捏我的手臂,「前提是它們要夠好吃。」

玉玫言中有意讓我有點害臊,剛剛她跟侍者講話時手也是毫無顧忌地在我手臂上滑動。侍者是位年輕男子,看得滿臉艷羨,也不懂我一個大鬍子為什麼還能擺臭臉,「公共場合,收斂點吧。」

「你是怕羞,還是替我感到不好意思?」

「都有。」

「我們兩個是醫學博士,嗆過政客救過人命,還需要在乎別人眼光嗎?」

玉玫水汪汪的雙眼咬著我,一時間我也忘了客人侍者的存在,「妳比我強多了,我連學貸都還沒付清......」

她伸手指壓住我嘴唇,「我能付清是因為醫院待遇好。」

玉玫根本用不著學貸,申請純粹是為了信用分數跟減稅,不過洪氏醫院薪水的確很高,加上她替醫院代言廣告,兩年內付清貸款還有剩,「我去,別人會以為是靠裙帶關係。」

「管他們想什麼,」嘴唇上的手指繼續下壓,讓我幾聲抗議都含糊不清,「為何不先在我這存錢,還完學貸後再出來開一家新診所?說不定你會喜歡醫院的日子呢。」

她手指左右轉動,搔著我濃密的鬍子,令我心底酥麻,真想就此任她擺佈。

正享受間,玉玫誒一聲叫醒了我,手指離開不依的嘴唇,離席到兩桌外一位客人桌邊打招呼。玉玫是社交名媛,認得的人多,認得她的人更多,在這種高級餐廳裡總能找到幾位朋友,而這些朋友對我這位「好狗運跟洪小姐交往的吃軟飯渣男」總是不明就裡地瞧不起。我懶得高攀他們,但玉玫想拉我進上流社會,預計十秒後就會叫我去寒暄。

猜錯了,是三秒,她稍微招手我就學小狗乖乖過去。我發誓過不管怎樣都不會讓玉玫丟面子,反正裝笑又不難。

「忠哥,這位就是我想介紹給您的心理諮商師,魏松言。」她細緻多動的手對我一擺,「魏醫生資歷絕對不輸我家的醫生,而且是自己開診所呢。」玉玫沒聽到我出聲,轉頭問,「怎麼了?」

怎麼了?這『忠哥』不是別人,正是到騎樓嗆聲的劉老闆。他臉上本來還有著下午那副書生般的雍容,看到我時大吃一驚,笑容卸妝般被驚駭、厭惡,以及困惑沖洗得一乾二凈。看他這麼乾脆地蛻去演技既想毒罵他,又想衝過去痛毆,或者抱著玉玫哀嚎告狀,最想做的是立刻轉身離開餐廳,從此不再見面。

幾個選擇在腦裡打轉,現實世界裡啥都沒做,只是笑容僵在臉上有點滑稽。玉玫面對我看不見劉老闆神情,也不用看,因為那傢伙跟我一樣尷尬無比。劉老闆搶在玉玫回頭前回復先前的微笑,離座伸手,「幸會,幸會。」

我好想把那隻手拍掉,但不能讓玉玫沒面子,所以就跟劉老闆握了手。兩邊都是又濕又黏。

玉玫接著說,「魏醫生在波士頓深造,接觸過各式各樣的案子,絕對能幫上忙的。要不要併桌談?今晚我請客。」

劉老闆嘴角彈了幾下,200%的不願意,又不好當面拒絕。我畢竟是醫生,寧可人無情也不能我無德,所以馬上替他圓場,「心理話題很私人,還是別在餐廳談吧。」我取出名片遞給劉老闆,「請隨時打這號碼。」

劉老闆會意,連連稱謝收下了,也依禮數給了我名片。我們扯淡客套幾句後回桌,冬蔭功湯已經送上來,入座後玉玫馬上問,「你認識劉老闆?」

莫說我女友是個精明人,瞎子大概都能猜到我跟『忠哥』見過面,「不算認識。」

心理醫生最需要顧忌的就是保密,即使劉老闆不是病人也得保護他的隱私。玉玫大概以為那傢伙是我病人還怎樣,這情報不管真假對她的社交都很有利,就沒有再問了,舀湯吹涼後餵我喝,「味道如何?」

「馬馬虎虎。」

整頓晚餐像夾在我跟劉老闆的手之間一樣,只知道有點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