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 六

 

離開小褵房間後,我搭電梯將餐車送回廚房,門一開,廚房裡四對眼睛全往我這頭望來,讓人極不舒服。

那位鍾阿姨先是凝視我,接著垂下目光審視狼藉的餐車,我趕緊解釋,「小褵說不想吃,也不介意讓我試一點。」

鍾阿姨抬起視線,神情混著困惑與惱怒,相當微妙,「你到底來幹麼的?」

我聽了覺得很奇怪,「劉老闆沒說嗎?我心理醫生,給小褵做諮商。」

廚房其他三人,包括一位穿著類似那電梯間保鑣制服的大漢,聽了都浮出鍾阿姨那種怪表情。那大漢粗聲說,「諮商是啥?」

「心理諮商主要是治療心理症狀,」那些人臉上多了幾分鄙夷,逼得我住嘴,「這裡有蝦味先嗎?」

鍾阿姨瞪大眼,「要蝦味先幹麼?」

「小褵說她以前喜歡吃,我想拿去給她試試。」

一位僕人驚叫,「小褵說的?」

鍾阿姨狠狠瞪那僕人一眼,但她話聲同樣在發顫,「小褵她...... 小褵的喜好對他爸都不講,會對你這外人說?」

「妳們也知道,不是嗎?」我有點不耐,「親人之間並非無話不談。」

鍾阿姨照顧小褵到大,兩人多半跟血親一樣要好,知道很多連當爸爸的劉老闆都不知道的事,我一個『外人』來兩天就跟小褵搭上話,多少會感到妒忌吧。轉念一想,劉老闆不知道小褵愛吃什麼零食,幾個傭人卻都知道,父女關係真差。

廚房集體的敵意結實到可用刀切開,那大漢看起來更像是隨時會動手,正要打退堂鼓時劉老闆經過廚房入口,看到我問,「魏醫生,小女......」

我暗噓口氣,「剛跟她談完。」

劉老闆進廚房看到餐車不完美,喜出望外,「小褵吃了?」

「不好意思,是我吃的,」我連聲道歉,「還沒吃午餐,小褵就說我可以用些。」

劉老闆失望到極點,臉整個塌了下來,讓我好有罪惡感,那位鍾阿姨卻突然冒出一句,「他在說謊。」

我跟劉老闆同時轉頭『誒』了聲。

「他根本沒有跟小褵說話,沒做什麼諮商!」鍾阿姨揮著手,話如金鐵,「我在外面偷聽,根本只有他在吃東西!」

我大怒,「我是有吃沒錯,但也有跟小褵談話。」

「胡說,你沒有!」

我還想再辯,突然懂了鍾阿姨的意圖。她不想要我來找小褵,所以故意扯謊。她轉過身對狐疑的劉老闆說,「先生,小褵根本不用什麼心理醫師!你付錢,他來這就只是白吃白喝!」

我嘆口氣,「是不是說謊,上去問小褵不就知道了?」

我不想小孩牽扯上大人的愚昧,事關療程只好破戒了。鍾阿姨聽到先是一愣,接著滿面憤恨,「你,太狡猾了!」

『是妳先說謊的,』這句忍住沒講。

鍾阿姨可沒這麼好心,改對蠟燭兩頭燒的劉老闆說,「小褵根本沒病,要做什麼諮商?」

「食慾不振,親子不合,討厭上學跟戶外活動......」我列出一條條症狀,對劉老闆示意,「只要家長認為孩子需要幫助,就有權力請專家協助。」

我暗示鍾小姐她跟小褵再親也不算家長。這是非常手段,平時我是不會那麼排斥病患家人,但如果鍾小姐說服了劉老闆我將無法繼續幫助小褵。

鍾阿姨說不過我,繼續灌輸劉老闆,「小褵只是青春期任性了點,根本不需要看醫生......」

我糾正,「七歲不算青春期。」

廚房裡其他傭人也說,「我們多換菜單,有天小褵一定會吃的,何必要外人插手?如果她喜歡被醫生餵,以後說不定就不理你了。」

劉老闆眼神猶疑,喃喃說,「這樣的確不行......」

我趕緊說,「我不會餵小褵吃東西。小褵一直說想跟你談話,我一個外人不可能,也無意取代她爸爸。您對療程有疑問,我們可以坐下慢慢談。」

鍾阿姨插口,「先生你不是說想買醫生的騎樓嗎?他一定是懷恨在心,想報復在小褵身上。」

我怒喝,「絕無此事!」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對劉老闆卻很有效,因為他自己肯定也想過這點,立刻斜睨我,「魏醫生,你為什麼沒求我別買騎樓?」

我鼻子吸氣,盡可能不讓劉老闆以為我心虛,「騎樓不是我的,而且你跟張先生的交易與小褵病情無關,沒必要提。」

鍾阿姨還不閉嘴,「我看啊,醫生八成是要煽動小褵,要她討厭你這個當爸的,再也不想跟你見面。」

我氣得手腳冰冷,「鍾小姐,妳這是挑撥離間!」

但劉老闆太寶愛小褵了,絕對不會為了我這個外人犯險,更何況他有理由懷疑我。他不必開口,冷冰冰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他的決定。

「魏醫生,你真是個小人,」他吩咐保鑣,「轟他出去。」

「劉老闆,你誤......」話沒說完已被那大漢摀住嘴,倒跩出房,落地的公事包被他像顆足球一腳一腳踢到門口,連同電梯間的保鑣將我一齊扔進電梯。

到得一樓,還是痛得站不起身。

 

我一拐一拐回到診所,進門早雲看到我的狼狽樣問,「被炒魷魚了?」

「那還用說!」

我沒好氣將公事包扔到沙發上,彈得老高,我坐下時它又震個不停。早雲接著問,「有拿諮商費嗎?」

「……怎麼拿?」剛剛肩膀被那兩隻類人猿扯得好狠,痛到罵人的字詞都忘光了,「被全家趕出門,哪有臉要錢。」

「拉不下臉的話由我聯絡如何?」

比起諮商費,被冤枉更叫我不甘心,「我就算了,小褵她該怎麼辦?療程剛起步就得結束,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房間裡......」我把事情經過說了,「從沒見過那麼怕外人的家庭。」

「全家都像是怕你治好小褵,包括劉老闆在內。」

早雲雖這麼推測,也解釋不了劉家為什麼會這樣見外。我用力扯了久未修剪的鬍子,抽出香菸點了,「只是想幫一個寂寞的小女孩,卻被善妒的大人妨礙算計。」

我還來不及抽第一口,早雲將三張紙列在茶几上,「你有比病人更要緊的事。」

「這啥?」

「新店面的資料。」早雲答,「我已經跟新地主聯絡上,明天傍晚就可以去看地點。有不少競爭者,建議你早點準備說詞。」

「我,妳,」我抽口氣,「我在講病人的事,妳給我看這個。」

「病人對我沒那麼重要,」早雲面無表情,「你也不是雇我來聽牢騷的。」

我瞪著龜裂帶灰的騎樓天花板,「我不想搬。」

「要歇業嗎?」

「也不想。」

「關乎診所的未來,目前只有兩個選擇。」

「『真實只有一個。』」

我套了句漫畫台詞,早雲卻認真說,「想繼續開診所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我苦笑,想起菸還在手上,重重吸了口,「為什麼偵探劇老是強調一個真實一個答案呢?為什麼沒有人想,『事情就算不水落石出也無所謂』,『有兩個解釋也ok』?」

「因為偵探劇不是心理諮商,事實比感情道德更重要。」

紙張上18號的字體跟我的貪嗔癡一樣,不想審視,所以無法看清,「這裡病人已經很少了,換地方又怎麼保證能維持?」

「不換地方,連活下去的機會也沒有,」早雲一如既往的看穿我的想法,「劉老闆已經開除了你,擔心他女兒還不如準備新地點,幫助其他病人先。」

所以那三張紙是等我攤牌的Poker,逼我非下注不可。人常說『不賭的才是贏家』,但已經陷入賭局的創業者不繼續賭也不行了。

而早雲是個有道德的莊家,看我左右為難就說,「其實歇業也不是壞事。」

「不行!」

「你在哪都找得到工作,沒必要非開診所不可。」

我幾度開口,隻言片語,好不容易有條完整句子,「我要一個病人能安心講話的地方。」

早雲不慍不火坐到我身邊,「每個人都想照自己的意思活,但如果診所成為逃避現實的工具,那還不如不要的好。」

我更是惱怒,「妳又知道我在逃避。」

「心理醫生跟偵探一樣,一頭栽進案子裡渾然忘我,看不清楚現實層面。在診所你是老大,這份權力本身就會誘惑你去使用它。」早雲把三張資料掃成一疊,「我有時想,如果你在洪氏醫院工作,經濟跟案件都很穩定,不用為任何大事負責,說不定能過得更快樂。」

『權力會誘惑人去使用它』,真是一針見血。我奉行的羅傑斯派心理學主旨就是讓病人了解並接受自身的能力、權力,但也有病人學因此會過度使用這力量而主動逃避問題。

以前有個案例是病人以為自己不能結束療程,乖乖跟我定時見面,狀況逐漸好轉,某天卻因為發現自己身為成年委託人可以隨時結束療程,立馬解雇了我。此舉或許是為了確定自己『地位』的手段,但那病人好不容易掌控了權力,連帶的就是使用權力的欲望,拒絕了之後所有其他醫生,人生又開始荒廢了。

我或許也在濫用身為老闆/主治醫生的權力,逃避現實層面的問題。人活在謊言裡很可怕,這是旁觀者才能看清的事實。想到這,我從早雲手裡接過那些資料,「我回家看。」

秘書不再多說,回到桌前替搬家準備數據。一想到不久後就不能繼續在這工作,周遭的顏色、聲音,與氣味突然鮮明了起來;灰白混以老木頭與洗石子,白雜訊與打字聲探戈,霉臭菸味肆無忌憚...... 一開始五感各自尋覓,最後各形各色混在一起,整個空間像一個活生生的『存在』,揮手說再見,我也不禁揮手示意。

我真的要離開這兒嗎?

這念頭將五臟六腑一次勒緊。成立這家診所時也沒期待能千秋萬世,總算還想撐個十年,為此細心佈置了辦公室好久,現在卻得提早結束營業,惱怒下將那只吸了一口的菸壓熄在那疊紙上,微微發洩後想起不知道要如何聯絡在這的鬼病人,告訴祂們搬家的事,下意識卻覺得:我就算不在了他們也不會有事。

就如同一個最成功的案例結束後,心理醫生會被病人遺忘,那樣的完美。

但我...... 我不想連自己也遺忘了那個曾經有夢想的自己。

我伸展折好的肢體離開沙發,無目的地尋找搬家前能事先打包的東西,發現牆邊書櫃除了我自用的心理學書籍其他空格都被填滿了,偵探小說,奇幻科幻,言情驚悚,還有標明分類,「這兒什麼時候變成了個圖書館?」

「那些書麼?」早雲揚起細長的眉毛,「第一天工作就帶來了一半。」

我看櫃子上連漫畫都有,所以剛剛才會提到偵探麼,「妳興趣好雜,」

「這裡吹冷氣免費,就多買書來讀了。」

我笑罵一句,聲音突然哽噎,「妳...... 妳會想繼續在這...... 跟我去新地方嗎?」

「我要求加薪。」

「行啊,只要不准開冷氣,」隨手抽出一本偵探漫畫,「這本講什麼。」

「那本原作是怪傑作家綾辻行人,講某個鐵路發生的案子。」

「講什麼,」我重複。

「你要我劇透?」

「既然冷氣錢是我出的,妳在這讀的書當然可以告訴我劇情。」

早雲懶得跟我辯歪理,「你也很閒,為何不自己讀?」

「沒心情。」

早雲輕輕嘆口氣,粗略說了,講到高潮時還停了一下看我願不願意懸崖勒馬,我當然沒那個意思。

但聽早雲說完後,我的心卻整個掉到谷底,她問,「怎麼了?」

我沒有回答,腦內千絲萬縷。

『權力會誘惑人去使用它』?不成功的案例?不想遺忘曾經有夢想的自己?

我想到了個很恐怖的可能性。

「早雲,明早我得再去劉老闆那一趟。」

她沒有吃驚,我的行動似乎全在意料之內,但還是提醒了一句,「你被解雇了。」

「沒錯,」我抽出那本漫畫,坐上沙發讀了起來,「但我得完成跟小褵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