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房東張先生手掌濕漉漉,地中海亮晶晶,眉毛落腮鬍全在滴水,本人卻好似完全沒感覺,掌上一灘水映著我扭曲的表情,「你,呃,要不要毛巾?」

「要毛巾幹嗎?」

張先生抹抹臉不覺有異,我卻看得到他手上滿是污泥,不知道是水裡的東西還是臉上的泥塵,總之是髒東西,腥臭肆無忌憚的侵犯了鼻腔,「房租不是說好月中月底各給一次嗎?」

「我手頭緊,得催。」

「喂,跟約好的不同啊。」

張先生哼聲說,「口頭約定哪有黑紙白字來得有份量。」

我回頭望了精通法律的早雲,她也說,「合約沒正式改過,依法還是得月初繳。」

「說話不算話,豈有此理。」

「沒錯。」

早雲實事求是,但也太不會看場合了,讓張先生氣焰更盛,「對啊,繳不繳?」

「上星期才剛付清,現在怎麼可能繳得出來?」這騎樓只有我一個用戶,其他樓層不知為何租不出去,我們一走張先生就沒錢賺了,所以才會有房租分兩次繳的約定,怎麼會突然改共識?

解答很快就來了,「今天不繳沒關係,只需要魏醫生幫一個忙。」

「有什麼是區區在下可以效勞的?」

網路遊戲一玩,連講話都有點中二了。張先生對樓下喚,「上來吧。」

樓梯間水底污泥再次湧動,我見狀不禁又退了一步,兩個人形瀑布伴隨起舞的泥濘破出水面,一位是漂染完美,戴眼鏡的棕髮男孩,穿著皮外套,另一位黑髮穿學生制服,褲子拉得高高的,污水唰啦唰啦從兩位少年頭頂傾瀉而下,水勢稍減後才看出兩人差不多年紀,棕髮少年身材瘦小,膚色很淡,雙頰鼓著嬰兒肥,那件衣角快碰到膝蓋的雞皮外套沒讓他成熟多少,另一位年紀比他稍長,高了約一個頭半,體格粗壯,五官近似東南亞人,唯鼻樑特別高。

張先生拉棕髮少年近身,泥水濺了一臉,「這是我姪子藍迪。」

眼鏡男孩漠然瞄張先生一眼,「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張先生面露驚慌,但馬上板起臉,「忘了你爸的話嗎?」

那男孩面部肌肉馬上縮在一起。張先生怕他反悔,連聲說,「進去談,進去談,」不經同意就進了診所,我跟早雲只好也跟上了。客人們全身濕透,黏搭搭的鞋聲留下濕濘腳印很想馬上用拖把擦乾淨,但當著病人前打掃畢竟無禮。

他們在會客室沙發上坐下,污水登時滲透沙發,我忍住不抗議,表情多少還是透露了我的不滿。張先生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有潔癖,也不想了解,「是這樣的,我堂哥希望替兒子找個心理醫生。」

劉小姐把合約放在桌上,進廚房泡茶,我看藍迪一臉不甘願就問,「父親人呢?」

「他爸…… 是個大人物,我代替他來。」

藍迪插嘴,「我沒有心理疾病,不需要心理諮詢。」

「你爸……」

「請不要拿父親壓我,」藍迪頭低低的,語氣卻很堅決,「他不懂事。」

「怎麼這樣說爸爸。」

「他不懂事。」

那大人物在兒子眼裡沒什麼了不起的嘛?藍迪跟張先生一樣濕得像隻落湯雞,污水滴滴答答在磨石地板上畫莫內,垂著頭顯得瘦弱可憐,「藍迪父親為什麼要找心理醫生。」

「他沒講。」

張先生猛打眼色,顯然認為小鬼是太固執內向才需要看病。媽的,父母不鼓勵小孩,交給外人又怎麼可能會成功?「沒個原因是要怎樣諮詢,你不能請他來……」張先生猛搖頭,「或是請他跟我打電話。」

「他是大人物,不能隨便跟人講話的。」

藍迪突然抬頭,「依台灣輔導與諮商學會諮商專業倫理守則,『為未成年人諮商時,諮商師應以未成年當事人的最佳利益著想,並尊重父母或監護人的合法監護權,需要時,應徵求其同意。』我父親如果不簽名或與諮商師聯絡的話,魏醫生也不方便跟我說話。」

張先生一愣,「你爸都說可以了,哪會不方便?」

「魏醫生不知道你跟我或者你跟我父親之間的關係,出了事你否認一切的話會受到法律處分。」藍迪頓一頓,「再說我沒有心理疾病,已經用《DSM》確認過了。」(註:《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美國精神醫學學會出版,由眾多國家心理醫生使用的基礎診斷方針)

我揚起眉毛,「以一個不想做心理諮詢的人來說你倒有很多相關知識。」

藍迪笑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知識與邏輯是保護自己的武器。」

這小孩比大人懂事多了,「你幾歲?」

藍迪又低下了頭,張先生笨到去逼問,「人家問你啊。」

「如果你連我幾歲都不知道,更無法證明有親戚關係。」

張先生嘆口氣,「他十七。」

這麼大了?真看不出來,「未成年人士需要監護人簽字,」我重複藍迪的話。

「你,你是故意為難我麼?」張先生幾乎是跳著離開沙發,水花濺得茶几斑斑點點,「醫生拜託拜託,我先走了。」

藍迪也起身準備走人,我打手勢要他稍待,追上逃出診所的房東,「張先生,如果只是問名字背景沒問題,真要進行療程就需要監護人同意,違法會吊銷執照。」

我沒講的是『診所關門你也拿不到房租了,』張先生自己會意,「他爸爸真的是大人物,不能露臉的。」

「那請你拿合約去給他簽,」張先生還是躊躇不前,遠親的面子似乎連朋友都比不上,「我不會為了你的私人理由犯法。」

「你不看診,今天就給我繳房租,繳不出來就給我搬走!」

「搬走你就沒錢賺了。」

「還是給我搬!」

收回前言,活人可以比死人更胡鬧,但張先生這麼拚命讓我很好奇藍迪爸爸究竟是誰。我們對話藍迪在裡頭聽得一清二楚,走出來說,「不必這麼麻煩,我也不想做什麼諮詢。」

張先生霸氣馬上洩掉,「你不講話我沒法對你爸交待啊。」

「大人的糾葛與我無關。」

「陪醫生講話啦,就,就一小時好吧?」

「我拒絕。」

「那三十分鐘?」

「我拒絕。」

中年人懇求少年人,連尊嚴都沒了,藍迪也不在乎張先生出醜,我只好插嘴,「那一分鐘如何?」

一老一少同時愣住,叫了出來,「一分鐘?」

「一分鐘,」再不喜歡張先生也不願看他被小鬼擺弄。哎哎哎,我心真軟。

這提議連藍迪都驚訝了,「一分鐘可以。」

「那請你先回診所,我馬上來。」

藍迪聽話回去,張先生立即低聲哀嚎,「醫生,一分鐘怎麼夠?」

「反正沒父母同意也不能做診療。」

「可是才一分鐘啊!你難道是想敷衍我?」

你難道就沒在敷衍嗎?「心理治療需要病人自身的意願,勉強進行不可能有幫助。」

「不能催眠他嗎?」

當心理醫生神仙啊?「連他為什麼來這都不知道,從何催眠起。」

「肯定是為了倔脾氣。」

「請你跟父母確認過再說。」

我把合約塞進張先生手裡後回診所,會客室裡早雲沏好了一壺的高山茶,還用小烤爐烘了我當零嘴的叉燒酥,香味四溢,緊緊抓住藍迪的胃口,我指門口邊的衣架,「外套可以掛那。」

藍迪慢慢嚼完嘴裡的食物才說,「我冷,」一手抓剩下的叉燒酥,一手舉杯呷茶,「這茶真好喝,中溫泡的,比家裡還準。」

早雲答,「多謝稱讚。」

兩隻貓咪爬到藍迪沙發的靠背上揮爪子,我偷偷對鏡子打手語要瑪麗安撫彼得潘。藍迪吃完點心,到廁所洗手漱口後才帶著茶杯隨我進辦公室,動作有點僵硬,轉身是脖子不動轉整個身子。

每個心理醫生的辦公室都不一樣,緊緊配合各人獨特的風格與策略,我準備的是類似會客室的雙人棕色沙發,與一張有厚實紅墊子與高椅臂的單人沙發,為的是觀察當事人在陌生環境的行為與人際手段。

藍迪選的是單人沙發,還抓了雙人沙發上的枕頭抱著,我就選他斜對側的雙人沙發,調手機碼表給他確認,「一分鐘,看好了?」

藍迪點點頭,迴避我的視線,眼鏡上水珠點點,每一粒都反映著眼球,外貌稚嫩的少年長了蒼蠅的複眼。

一分鐘聽起來很短,其實相當長,心理醫生打從與病人照面就得揣摩來者是誰,衣著、禮儀,跟經濟能力等等都是觀察目標。歸功於長期與有錢女友相處,我馬上看出藍迪的頭髮皮膚保養得很好,衣著品牌名貴,家裡顯然不缺錢,染髮跟過大的雞皮夾克應該是想對大人想證明自己有自主能力,是年輕人常見的傾向,也暗示了不安。

藍迪昨晚睡眠不足,這可以從他微帶血絲的眼睛跟稍腫的眼袋看出來,而嘴唇乾裂代表水喝不夠,換作他人可能代表有用菸酒,但藍迪身上聞不到菸味,手指牙齒都沒有吸菸者的黃斑,前者可能性大些。藍迪吃叉燒酥的模樣看來並不飢餓,沒有厭食或暴食的症狀,牙齒潔白,手指沒繭,應該也沒有催吐習慣,身材瘦弱並非飲食失調,皮膚白皙容易冷,可見平時不運動也不曬太陽,家人也沒鼓勵。

好玩的是,藍迪剛剛是雙手同時抓取飲食,台灣社交裡通常是一手拿東西另一手不動,兩手同時取食是孩子氣的舉止,不像是規範嚴格的上流社會的子弟。若說是在這感到輕鬆才這麼做,談吐卻又太拘謹,嚼完食物前還不肯說話,可視為內向又或者在人際關係上受過傷害。

藍迪說,『知識與邏輯是保護自己的武器,』但武器的存在是為了攻擊或反擊,說話太理性會讓人難以接近,我猜他沒有知心朋友,這類人容易上壓,常靠菸酒紓解壓力,也更容易成癮,又或者有隱蔽的壞習慣如自殘,刻意不睡覺等等。基於藍迪失眠缺水還有對知識的執著,或許還有上網過度的問題。

初步診斷我認為藍迪有憂鬱症。憂鬱症患者常忘記照顧自己,這點跟失眠與飲水不足契合。心理醫生也是人,推測可能全是錯的,需要沈澱一段時間等待以後的會晤尋求印證,一分鐘限制正是在統合這些觀察後做出的計畫,為的是學海明威「講出最真實的一句話」打開病人的心房。

一句話打開心房,多麼令人雀躍的念頭,但藍迪看起來很討厭虛假,說錯就會走人。不少年輕的心理醫師害怕病人離開而養成討好病人的壞習慣,我老師就忠告,『利用人得投其所好。幫助人就得投其所惡,心理醫生位於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不能夠與病人親近的心理醫生連療程都無法開始,啟程後就絕對得幫助病人正視問題所在,首先得讓病人知道溝通的必要性,並讓他擁有優勢,短短一分鐘的限制正是為了讓藍迪覺得OK的邀請函。

以上是我進辦公室前得到的結論。

「令尊為什麼要你找心理醫生?」

藍迪猶豫半晌,看來是知道理由,但不肯講。五十秒。

「你爸平時是不是不大理你?」我在專屬舞台上進行獨白,「今天被他逼來這,還是請遠親帶路到偏僻地方找心理醫生,應該是發生了連他都無法忍受,且不想讓外人知道的事情,」我頓了頓,「連你都知道嚴重性的事。」

小鬼還是沒說話,緊閉的嘴唇告訴我所猜無虛。

三十五秒,該揮下寶刀了,「介不介意我猜猜看?」

「隨便。」

「是不是跟身後那位有關?」

藍迪稚嫩的臉霎時慘淡,不但身子發起抖,牙關也開始顫個不停。

被我猜中了,跟藍迪一起上樓的褐膚少年是個死人。

鬼少年上樓時張先生沒介紹他,眾人談話時在沙發後沒動作,藍迪進廁所進辦公室時也只靜靜跟著。單這樣我說不定還會出口詢問,之所以看出是鬼非人是因為鬼少年雙腳離地面至少一公尺,高大的身體像隻畸形蝦子浮在藍迪腦後,空洞的雙眼死盯著少年瘦弱的背影,四肢軟軟下垂好像隨時都會抓住對方的頭。藍迪僵硬的走路動作告訴我他不但知道那鬼的存在,而且相當怕他,所以才用避免回頭的方式走路,

我不是首次遇鬼,鬼少年的舉止還是嚇得我小腹抽痛,強迫自己冷靜不讓客人看出來。誠實是心理醫生的首戒,有些話還是得徵求同意後才能說,一分鐘的限制正是為了在最後關頭講出打開心房的那句話,但我還是掙扎了一會,因為這等於洩漏了自己的靈媒體質,即便藍迪暫時無暇理會。

手機鈴聲在這時響起,嚇得藍迪從沙發彈了起來。

「一分鐘到,」我收起手機,「不留人了。」

藍迪驟地撲到身前抱住了我的腳,「救救我!」他哭叫著,先前的冷靜不復再見,「把他趕走!把他趕走!」

我用鼻孔偷偷深呼吸,輕拍藍迪的手,他立時想起自己行為不雅,咻一聲又飛回他的位子,緊緊抱住枕頭,那鬼少年無神的眼珠隨著藍迪進退,令人毛骨悚然。

我對桌上的茶杯擺手,藍迪會意喝了口,牙齒震得杯子喀喀發響,「我也想幫忙,但只能在你父母簽字同意後才能繼續談。」

熱茶多少緩和了藍迪的恐懼,嚥下一大口後沈著說,「醫生,您也有陰陽眼?」

該怎麼回答?

「應該沒有,」藍迪牙齒咬住下唇,本來就淡的唇色更顯得慘白,我看了又說,「我是心理醫生,不是道士,陰陽之事講不準。」

「你要做心理諮詢?」藍迪問,我點點頭,「做完就能趕他走嗎?」

「就我經驗,人遇鬼跟心境有關,只能說『有那種可能。』」

藍迪壓低了急促的呼吸,眼角警戒著,每分每秒都沐浴在鬼少年視線下無怪不敢回頭,「請你,請你跟我做諮詢,有什麼知識…… 都請教我,告訴我。」

「請你先帶合約回家讓父母簽字,才能長談。」

一般來說不該請未成年當事人拿合約給監護人,但我有預感張先生不會轉交他那份合約,只好破例請藍迪了,對方也點頭同意,「你會不會告訴我爸『他』的事?」

我心裡又有了奇怪的感覺,「除非當事人身心有危險或監護人主動要求,不然絕對保密,詳細內容下次見面再談。」

藍迪枕頭抱得更緊,「不能現在談嗎?」

「必須等監護人同意後才能更近一步討論。」

我當然想談。

我當然想繼續談下去,但法律是不近人情的東西。我不認識藍迪家,也不清楚張先生與他們的關係,在沒有合約與聯絡方法下跟病人講話,出了事我第一個會被糾察。我是心理醫生,不是合法驅鬼的道士(有這玩意兒?),只能針對藍迪的心理狀況提供服務,其他方面不能插手。

「我猜你認識身後那位『好朋友』。」

藍迪低頭不答,算默認了。

「那位在身邊也有一陣子了吧?」因為『大人物爸爸』不可能講一次就會聽信鬼話,「這段期間裡都沒對你怎樣,似乎沒有惡意。」

「他……」藍迪忽然抬頭瞪我,「他或許想殺了我。」

我心裡打了個突,「那是很嚴重的字眼,你確定?」

藍迪破氣球般縮了回去,「不確定。」

那鬼少年雙眼白多黑少,怎麼看都覺得對藍迪不利。通常當事人對專業人士提及身心上的危險就該馬上報警,但撞鬼屬於規格外的案件,莫說警察不信,信了又能怎樣?還好藍迪沒證據證明鬼少年會害他,「既然目前為止都沒事,我們就暫定他沒有敵意。你回去讓爸媽簽約,我們再找時間見面如何?」

藍迪吁口氣放鬆了肩膀,又回復成一開始見到的那個理智少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