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 三

 

翌晨,我提了五袋剩菜到診所,早雲看我進門立即報告,「找到三家還不錯的店面。」

台北房價高漲,能找到一處好地點都相當了不起了,我秘書居然找得到三處,但我更想談另個話題,「昨晚遇到那個劉老闆。」

「真巧。」

「巧個頭啦,害我差點在玉玫面前破功了,」我講了昨晚的狀況,遞過劉老闆的名片,「老天爺根本是活整人,叫劉老闆買我的樓,偏偏又讓我在公共場合遇到他。」

早雲端詳名片,「『劉忠永』,做電機的。為什麼要找心理醫生?」

「公共場合沒法談,只給了他名片。」

「你是洪小姐介紹的,劉老闆說不定會改變主意。」

劉老闆狗眼看人低,有問題也不會找我,但也真好奇他是什麼事情需要幫忙,「或許吧......」

「這不會造成雙重關係嗎?」

「會,」我搔鬍子,「但一個要買我騎樓的人居然在找心理醫生,而且正好讓我在餐廳遇上,冥冥中似乎是天意。」

「你剛還在抱怨老天爺找你麻煩。」

「對啦!」我提起手裡的塑膠袋,「想吃嗎?龍蝦冬蔭功跟鮑魚泰式炒飯。」

早雲瞄我一眼,「不好吃吧?」

我嚇得亂揮手,盒子裡的湯水都濺出來了,「妳怎麼知道?」

「剩菜通常不會裝上五袋,除非很難吃。」

「也...... 也不難吃啦,我昨晚沒食慾,而且玉玫點得太多......」

「我帶便當,請自便吧。」

早雲視線回歸螢幕,還在想她是不是在生氣時診所的公用電話響了,她第一時間提起話筒,說了幾句後將話筒遞給我。

「是劉老闆。」

早雲指了天花板,我則對它比了中指。

 

上網搜了地址,原來劉老闆就住內湖,昨晚泰國餐廳的附近,說不定還是常客。

他家位在五星級公寓的頂樓兩層,出電梯時眼前居然是個中庭花園,花草茂密,彩綠豐富地像是走入芝山,電梯間的保鑣通報後一位僕婦招待我到內堂客廳,劉老闆看到我馬上起身招呼,「魏醫師。」

我點點頭,「劉老闆。」

「別客氣,叫我......」他一時答不出話。我是玉玫男友,跟他卻沒什麼交情,太正式又怕顯得冷淡,強調地位差異又怕我在玉玫面前捅他,最後只能說,「多謝您蒞臨寒舍。」

「您太客氣了。」

劉老闆當然聽得出我的冷淡,「玉...... 洪小姐多次說要給我引薦一位很高明的心理醫生,之前不知道是您,多有得罪。」

「好說,」劉老闆尊重的是玉玫的介紹而不是我的本事,但醫生的好奇心驅使我來到這兒。

佈置劉老闆家的是法式傢俱,復古雕花胡桃木桌椅跟奢華牙白絲絨,樣樣都像是博物館的藝術品。客廳旁正是中庭,角度能看到噴水池跟幾尊雪花石膏雕成的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裸體雕像,房裡與走廊的數面鏡子反射著各種顏色形狀,居中而坐的劉老闆儼然是此間的皇帝,但跟玉玫交往後豪宅見得太多,這種程度已不足以讓我吃驚,「請問是什麼事情需要幫忙?」

劉老闆或許期待我會跟個鄉巴佬一樣張口結舌,看我漠不關心多少有點氣餒,沈默了。由於他家是兩層,中庭凹陷,能照進中庭的只有正午左右那短短幾個小時,默然的這小段時間裡陽光移了位,將他籠罩在霧一般輕的陰影下。

「是我女兒。」

他又沒了下文,這時我右後方多了喀拉喀拉的聲響,回頭看女傭從後堂推出一大輛餐車,上頭堆滿比這個家更豪華壯觀的山珍海味:義式臘肉與起士的拼盤,盛在扇貝裡的鮪魚肚生魚片,噴煙的酸菜鍋咕嚕咕嚕叫,麵餅跟印度咖哩,一整條奶油鱸魚,上海雪菜百頁豆腐,臘味飯,整塊燉牛肉至少有十磅重,居然連相較下極寒酸的麥當勞漢堡跟日式泡麵都有,還有一打小罐裝的韓式泡菜,底下飲料從台灣沙士到瑞士越橘氣泡水都有,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元化的餐車。

但這也是個讓人不知從何著手,因而讓人無法開動的餐車,酸甜苦辣鹹混在一起,自助餐也沒這種散彈槍孔似的陳設,不是點餐而是賭博、挑戰、尋覓......

劉老闆看到餐車卻活了過來,用眼神詢問推車的老女傭,對方面有難色搖了頭,我看到心中馬上一緊。

「您女兒有厭食症?」

我說得小聲,劉老闆則驚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你怎麼......!」

『知道』兩個字說不出口,他按住半張臉,眼神綻放出的恐懼填滿了手掌下的黑影,僵直的身子加入了背景的雕像群。

在台灣工作,我發現這兒的人比起歐美更討厭把家裡的私事講出來,而心理疾病更常被視為家醜,所以也沒有催劉老闆,從牆上鏡子看到我身後的僕婦也目不轉睛的看著她主人,顯得極不忍。

「她...... 我女兒,小褵,從一年前開始就沒有再吃正餐了,」劉老闆的聲音破碎,「一開始只是三餐吃得愈來愈少,接著連晚餐都不下樓,連房間都不想離開。」

我等劉老闆停頓,問他,「小褵幾歲?」

「七歲。」

劉老闆的回答跟風吹稻草一樣虛弱,我聽了也發冷汗。七歲,在厭食症病患裡算年幼的了,而且現在是成長期,不養成正常飲食習慣會嚴重影響一輩子,「你說她一年沒吃正餐。」

「冰箱跟零食櫃偶爾會少食物,應該有出房偷吃,但當著我跟傭人的面不管怎麼哀求都...... 都不肯吃。」

「她母親呢?」我不說『你妻子』,是因為小褵也可能是前妻的小孩。

「我太太辭世了,」他偽飾蕩然無存,身體跌回沙發上,對著地面怒吼,「小褵每天都說,『累,累,』不吃東西怎麼可能會有精神!但她怎樣都不吃!我一下哄,一下威嚇,到最後跪在她眼前,她還是不肯吃東西,人就這樣瘦了下去,瘦到連血管都凸了出來,得打點滴......」

孩子逐漸凋零,對任何父母都是惡夢,而劉老闆有財有勢仍無力召回女兒的健康,信心的殞落比一般人更嚴重。他想抓我的手求救,勾不著,人便整個傾到茶几上,整個人轉而向我低頭,「魏醫師,請救救我女兒,救救小褵!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他是那麼迫切,那麼害怕,這種被絕望扭曲的神情我看得很多,對內心造成的激盪卻從沒減弱過。

也是在這種時候,一個心理醫生更需要劃清立場。

「劉老闆,」我身子也傾前,「敢問你女兒收入學歷為何?」

劉老闆聽到這話猛地抬頭。

「你昨天說過,『連自己心情都顧不好,對社會沒貢獻』的病人是不用理會的,」身後的老僕婦聽了驚呼出聲,劉老闆臉從泛白逐漸轉紅,接著跳樓般霎地發紫,血絲以縮時攝影的速度佈滿眼珠,牙齒咬合之緊,不斷發出『喀、喀』的憤愾,我不理他的反應,「你真以為社會地位在醫生眼裡有差別嗎?」

劉老闆張口、閉嘴,出來的只有乾燥的喘息,好一會才沉聲說,「如果我道歉,你願意治療我女兒嗎?」

「不是要你道歉,是要你多點同理心。找心理醫生的人,他們的心情跟你女兒沒有不同,他們的家屬跟你同樣擔心子女,」我軟化語氣,「我這麼講,也是希望你不要把女兒當成怪物或敵人。」

「怎麼會,小褵是我女兒啊。」

「那最好。我必須先跟她見個面。」

劉老闆本來平靜了下來坐回沙發,聽到這話馬上又跳了起來,「見她幹麼!」

「我得先看看她跟我合不合得來,願不願意跟我說話。」

病患不喜歡醫生,醫術再高明都沒用,這也是心理學的醍醐味,沒想到劉老闆還居然說,「你不能...... 你不能直接把法門告訴我,由我去治療她嗎?」

連維他命都不能亂吃,這死外行以為心理治療可以DIY不成,「心理醫生是跟病患內心接觸的職業,連人都見不到是要我如何幫助小褵?」我想起劉老闆之前提到洪氏醫院的心理醫生,那兒有幾位還是栽培台灣心理學的老前輩,「難道你也沒讓洪氏醫院的人看過你女兒嗎?」劉老闆目光朝下,答案很明顯了,簡直豈有此理,「我不會傷害她的。」

他還是無言了近一分鐘才回答,「如果小褵不想見你呢?」

「那我也無計可施,至少得讓我試著跟她接觸,」我急了,「劉老闆,厭食症不是小事,嚴重時會致命的,再拖下去對小褵只有壞處。我知道你不想讓外人插手,但這事關你女兒性命。」

劉老闆望著我,望了我身後的僕婦,又望了我半晌,垂下頭後猛地抬起,「你得發誓不把我家的事洩漏出去。」

「這個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