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 五

 

翌日,我再次來到劉老闆家,門口的保鑣跟打掃的傭人照樣迎接我,但他們瞧見我打招呼後就別過頭帶路,好像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真不懂幹麼這樣討厭我。態度最好的反而是劉老闆,看到我馬上從沙發上站起來,「魏醫生。」

他人還走到客廳入口迎接,這樣我反而不好意思,趕快找位子坐下,取出公事包裡的合約,「這裡是外服諮商的服務合約以及保密合約。」

劉老闆看都不看,「小褵肯跟你說話,一星期多來幾次行嗎?」

我也想打鐵趁熱,但以往有過諮商師過於熱切,造成家長順水推舟把責任全丟在外人身上的案例,故此我回答,「一星期兩次吧,中間隔三天如何?」

劉老闆看起來有點不爽,果然是期待我來得更頻繁吧,「諮商費...... 真的一千就夠了?這樣你一星期才賺兩千。」

「夠,」我把合約推到劉老闆眼前,「請過目。」

劉老闆戴上眼鏡,拿起合約細讀,總算有點成功商人的模樣,讓看慣他傲慢的我增加了些許好感。

劉老闆讀到一半用鋼筆敲紙張,「為什麼這兒會講到跟別人討論病患的事?」

「成年病患或者未成年病患的家長可以特准醫生為了病患本身的健康與他人討論病情,譬如其他家人跟學校師長等等」

劉老闆低罵一句,「豈有此理,我也沒別的家人。」

「在這工作的人都算,譬如說我可能會跟你的傭人討論小褵本來的飲食習慣等等。」

「問我不就好了?」

「你最近有準備食物,送食物上樓給小褵嗎?」

我戳中要害,劉老闆狠瞪著人,「只准談小褵,不准談別的。」

「我保證只談跟小褵病情有關的事,」這句話是個超大的括弧,當然就不點破了。

劉老闆讀畢拿鋼筆簽名,接著我也簽了,「得先問一些家族史。」

劉老闆跟他保鑣僕人一樣瞇了眼,「太隱私的不行。」

「跟小褵有關的而已,能幫助療程。」劉老闆滿臉不甘,我當他默許了,「小褵母親是如何過世的?」

劉老闆肩膀抽緊,「問這幹麼?」

「厭食症病因很多,通常跟家人社交有關。」

多數人不知道心理病症雖然不是細菌或病毒,其實還是能「傳染」的,很多病人的心理病是因為家人有過,或者學習環境地影響,「霸凌會製造霸凌者」是同樣道理。如果小褵因為母親的死(或辭世的方式)受到驚嚇,求生本能很可能會因此改變她的生活習慣。

劉老闆不是笨蛋,懂得我在說什麼,依舊啃了嘴唇好久才說,「我對頭很多。」

以劉老闆平時的態度,敵人多是天經地義,「我問這些事既不是好奇也不是想對付你,純粹是為了治療小褵,請見諒。」

「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話?」

我對茶几上一指,「我們剛剛簽了保密合約。」

「你洩密大不了是撤銷執照,診所關門,對我跟小褵傷害可大多了。」

撤銷執照,診所關門難道是小事?我這輩子最厭惡的就是這種有己無人的傢伙,「如果我們不能到成共識,那我也不方便進行治療。」

劉老闆怒暍,「你要走?」他隨即想到後果,「那個,你走的話,小褵她......」

「我想幫助小褵。」我趁機軟下口氣,「我需要你的配合。」

劉老闆閉上眼睛,靜靜說,「小褵她媽是病死的。」

「是什麼病?」

我的窮追讓劉老闆怒色閃現,頰上肌肉牽動,「癌症。」

我不想讓他太反感,決定用背的方式記下家族史,「家裡有其他人得過厭食症嗎?」

「沒有。」

「你女兒發病前有沒有跟朋友吵架。」

「小褵朋友很多,跟誰都處得來。」

我逐步問了關於學校、社交、醫療,與家庭背景的問題,劉老闆耐著性子回答,沒有再拒絕。華人家庭對心理諮商的看法與歐美家庭不同,通常相當忌諱這類問題,所以劉老闆的耐心算是表白了誠意,所以我也真誠說,「非常感謝你。」

劉老闆悶哼,「問完了嗎?」

「最後一個問題。昨晚你有陪小褵麼?」

「有,她不理我。」

「要不要跟我上樓找她。」

劉老闆擺手,「醫生自便吧,我不想再吃閉門羹。」

 

今天我走反方向用旋梯上樓,玄關的保鑣又是橫了我一眼。看屁啊?

明明是來幫人家的,卻被排斥成這樣,跟劉老闆那種狗眼看人低差不多,果然是近朱者赤。

又想,劉老闆這麼高傲,我猜他對女兒付出太多到頭來卻被拒絕在外,難過之餘多少也感到憤恨,嘴裡說是因為女兒討厭他才避不見面,此舉說不定帶了點冷戰的意思。跟自己孩子賭氣,也真夠幼稚了。

我從遊戲間揀了幾隻娃娃,敲了小褵的門。今天她也只「嗯」了一聲。

我帶娃娃進房,小褵還是坐在窗邊眺望中庭,姿勢位置跟昨天完全相同,似乎從沒動過。

「小褵,」我喚,她轉過頭,「還記得我嗎?」

「魏伯伯。」

我乾笑,「叫魏醫生吧,」她點點頭,「魏松言,松樹的松,言語的言。妳呢?」

「劉褵。」

原來是單名,「妳知道『琉璃』是種寶物喔,」我取出公事包的紙張寫給小褵看,「琉璃是佛家七寶之一,據說西方極樂世界的建築都是七寶造的。」

「極樂世界?」

「那是一個很漂亮,有吃不完食物的地方,大家都很快樂。」

小褵想了下,「這裡也很漂亮,也有吃不完的食物。」

內湖五星級豪華公寓的頂樓,擁有一切的物質享受,相信對很多人來說都算極樂世界。

那為什麼會有一隻餓鬼?

小褵又問,「極樂世界有動物園嗎?」

「有啊。妳看,我帶動物朋友來了,」我從地上捧起三隻填充動物,「兩隻男生,一隻女生。」

熟悉的事物本就是建立人際橋樑的不二法門,對小孩尤其有效,比買新的娃娃給小褵更好,她看了卻說,「牠們都是女生。」

我指著穿黑西裝,戴紅蝴蝶結領的小棕熊,「這是男生的衣服。」

小褵偏過頭,「牠們是女生,跟紅紅一樣。」

「紅紅(克利福)也是男生喔。」

「那牠們為什麼沒有小雞雞?」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什麼!」

「班上男生說他們有小雞雞,沒有的就是女生,」小褵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不懂我怎麼突然吃驚。

男女生在小學時已經懂得拿生殖器官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布娃娃當然不論性別都沒有雞雞,「紅紅當女生沒關係,記得別在大人面前說喔。」

小褵咧嘴笑了,「打勾勾。」

她伸出嬌小的小指,我跟她勾了,把三隻娃娃交給她,小褵抱得緊緊的,「爸爸為什麼要你陪我?」

掰個可愛理由很容易,但這女孩感覺上很聰明,應該早料到我來的理由,「爸爸怕妳餓肚子。」

「我不餓。」

「他給妳準備很多很多好好吃的食物,」這是實話,「不喜歡嗎?」

「不喜歡。」

「那...... 妳餓的時候喜歡吃什麼?」

「不知道。」

強烈的陽光射穿了小褵泛黃乾燥的肌膚,底下條條血管蔓藤般糾結,突出的骨頭好似跟枯朽的皮膚化為一體,與中庭徬徨的雕像重疊,是相機裡封鎖了的時間。

但床上的她坐得那麼挺直,不是她依靠枕頭,而是枕頭屈就了她。從事諮商多年,沒見過如此驕傲的厭食症患者,那種有禮貌的自信,愛理不理的執著,是擊敗了西班牙的伊莉莎白,亦是金援哥倫布的伊莎貝拉,在在證明她是劉老闆如假包換的女兒,父親的缺點在孩子身上得到了昇華。

通常一個厭食症患者如果覺得自己美的話會更難治療,但小褵似乎並不以此為榮,更讓我好奇她是為什麼不吃東西。這時,我聽到熟悉的『喀拉喀拉』聲從遠處爬到門口,猜是傭人送小褵的食物來。想起昨天餐車的『偉大』,我好心先幫來者開了門,門外僕婦看門自己開了,嚇得嘶叫。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聲安慰,「我跟小褵在聊天,不是有意嚇人。」

那老女傭跟昨天送菜的是同一位,瞪大了眼,想是訝於那溺愛女兒的劉老闆怎麼敢讓一個外人跟她女兒獨處。我擺手迎接她進房,不給她時間想歪,「抱歉,我不知道現在是小褵的用餐時間。」

老女傭驚疑不定,身子離我遠遠的,用不自然的姿勢艱難地推著沈重的餐車進門,車子在地氈上畫出四道深深的輪印。靠,這餐車跟昨天一樣厲害:成推的鬆餅與水果,方正的西西里披薩,馬鈴薯燉肉,稀飯醬菜豆腐乳,數串巴西烤肉,一烤盤的西班牙海鮮飯...... 對省錢沒吃午餐的我來說等同極樂,偷嚥口水問小褵,「想先吃哪盤。」

女王一道道看去,別過頭,「不想吃。」

「不合胃口?」

「沒有,」小褵堅持,「只是不想吃。」

「不吃對身體不好啊,」而且很可惜。

「不要。」

老女傭聽到這開始拉餐車出門,我輕輕按住,「介不介意餐車留在這,讓小褵聞聞味道也好?」

香味跟外觀占食慾的四成,就算小褵不想吃也該讓她多接觸食物的色與香。

老女傭先望我,再望床頭,放手急急出了門,我摸不著頭腦,「她怎麼了?」

「鍾阿姨是我褓母,」小褵輕聲解釋,「她很疼我,幾次帶朋友回家都不給好臉色,還要我別跟男生玩。」

「更何況是個大鬍子『伯伯』,嘿嘿,」這家人怎麼都這麼怕外人啊,「你不怕我嗎?」

「不怕。」

我正想稱讚她勇敢,肚子爆出一陣咕嚕咕嚕打斷話頭禪,熱血湧進整張臉,連鼻子都發燙了。小褵揚起稀疏的眉頭,「醫生肚子餓?」

「沒吃午餐,」我坦誠。

「想吃就吃啊,」小褵笑了笑,「不會告訴爸爸的。」

這次不用打勾勾,管小褵守不守密我都要動手了,手嘴並動,再也停不下來。劉老闆不知道是請外燴還是家人好本事,總之就是好吃,肚皮倒貼時也不管菜色口味有多混亂。

我吃得這麼香,小褵就只是回頭看中庭,還真忍得住,但厭食症的人因為成長變緩,新陳代謝下降,食慾也無可避免的降低了,「妳爸爸說冰箱跟零食櫃有少吃的。」

小褵視線不動,瞇了眼,「你說我偷吃?」

「沒有沒有,他在猜妳是不是肚子餓有拿。」

小褵哼聲,「才不會偷吃呢。」

她可能是講謊,或許覺得被揭穿了很尷尬,看起來又不像,也可能認為家裡的東西都是她的,拿了也不算『偷』。我掀開餐車下方的布巾,切了塊厚重的紐約起士蛋糕,淋上草莓醬跟巧克力醬,「要不要吃?」她搖頭,「妳爸爸說他勸妳吃妳都不吃。」

「爸爸不知道我想吃什麼。」

「沒告訴過他嗎?」

「他沒問。」

我嚥下嚼了一半的蛋糕,舌頭在嘴裡抹了個乾淨,「......妳在氣爸爸。」

小褵闔上眼睛,眼瞼忠實的將眼珠的形狀印了出來,飢瘦眼眶內的光影反差殊不溫柔,幾乎以為她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爸爸愛說謊。」

「說謊?」

「他說媽媽死了。」

我愣住,放下蛋糕說,「怎麼講的?」

「爸爸說媽媽生病死了,」小褵盯著底下富外國風情的雕像群,「他騙人,媽媽只是出國還沒回來。」

她語氣如此肯定,我聽了都想相信,但劉老闆再怎樣也不會拿妻子的死開玩笑。小褵是對自己說謊,還是真心相信如此?

相較之下,我更訝異劉老闆對女兒說話這麼不婉轉,在童話般的家裡幾近殘酷,而感受性強的孩子用厭食來強調自己對母親的思念也是有可能的,「妳想媽媽。」

「想,」小褵嘴唇收起,「我好想媽媽。」

小褵句子破碎,我伸手按住她瘦骨嶙峋的手,「爸爸知道妳想念媽媽嗎?」

「沒告訴他。」

「想不想講。」

「不要!」小褵尖叫抽走手,「我不要!」

我理解小褵這時的矛盾,沒有勉強她。劉老闆告訴小褵她媽媽已經過世,不管事實與否媽媽都不在家,也回不來了,談話徒增悲苦。

小褵面部少少的肌肉顫個不停,彎身將三隻娃娃壓印到臉上。

「醫生,」游絲般的話鑽出隙縫,「你說極樂世界的人都很快樂。」

「聽說是這樣的。」

「那裡要怎麼去?」

我沒有馬上回答,「那裡是只有人過世後才能去的。」

「什麼是過世?」

「就是人...... 不在了,往生、身故......」我琢磨著言詞,琢磨著心,「人死了,走了的意思。」

小褵這年紀的小孩多少已經大致瞭解死亡的意思,但每次解釋還是會感到難受,尤其是母親可能已經過世了的孩子。

小褵緩緩放下娃娃,「如果媽媽真的死了,她也會去那裡嗎?」

我按住她的手。

「我討厭騙人的爸爸。」小褵話聲更低,有如夢囈,「但我好想見他。」

「他在樓下。」

「我累,不想出去,醫生你去叫他來。」

「妳爸爸怕妳討厭他。」

「但我討厭爸爸說謊。」

我手稍微加力,「如果我能讓妳爸爸說實話,妳會跟他見面嗎?」她點頭,「願意吃東西嗎?」

她再次點頭。

「那我答應妳去幫爸爸,教他說實話。」

小褵憔悴的臉頓時亮了,「打勾勾。」

「打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