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鬼 四

 

劉老闆的公寓靠近玄關處有設置豪華的歐式轉梯,卻帶我前往位在公寓底端,廚房旁的私家電梯。廚房裡待命的三位傭人都用怪異眼光看我,多半是想怎麼會有個長得像鍾馗的陌生人跟老闆在一起,我的確不夠俊俏,如果長得跟裴勇浚一樣好看說不定就沒人懷疑了。

電梯裡的按鈕除了一二樓外還有屋頂。這段時間內劉老闆沒說話,也不望我,讓我有時間整理腦裡的資料。

厭食症即是神經性厭食症(Anorexia Nervosa)的通稱,是飲食障礙症的一種,多發生在十到三十歲的女性身上,機率是男性的十倍,病發尤以青春期居多,通常與感情跟想被同儕接納有關,也跟社會對於女性身體不合理的完美形象有關。有些職業如模特兒、舞者等等比比一搬人更容易患上厭食症。

飲食障礙是個無底漩渦,一但掉下去就很可能會愈陷愈深,壓力影響睡眠作息,營養不良造成容貌受損,令當事人更加不敢出門,將責任全放在缺乏自信的自己身上。身體是很貼心的,餓了就會叫主人吃東西,飽了就停吃,唯一能跟身體對抗的是心理上的選擇。習慣一旦成自然,連身體都會開始討厭食物;胃部萎縮,喉嚨失去嚥食本能,到死都可能連一粒米都吃不下。

諷刺的是,厭食與暴食等通常是當事人為了抗壓所做的行為,跟強迫症患者常洗手一樣,患者誤將增壓手段當成抗壓手段,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信用卡」透支。

所以治療厭食症要先從壓力源著手。小褵的壓力源是?

七歲小女孩,這個年紀並非沒有先例,至少能將與青春期有關的因素(如交男朋友,大考)排除掉。劉老闆家境優渥,也不會是因為缺乏物質生活。小褵的壓力或許跟家庭或朋友有關。

電梯門打開時,我已經知道療程的大致方向,但眼下還有個大難關。

 

劉老闆帶我到客廳正上方的空間,是個偌大的娛樂室,居然擺了整個正規公園設備,溜滑梯、攀岩、單槓,還有假山一應俱全,穩穩佇立在整片假草皮中央,滿地填充動物,牆邊兩排書架上有書、樂高,跟象棋等益智遊戲。

最扯的是佔據角落,一隻跟巴士比雄偉的『大紅狗克利福』(Clifford the Big Red Dog),我只二十年前在玩具店裡見過一次,當時要價台幣十五萬,訂做說不定更貴。小褵的房間就在狗嘴旁邊,門畫成童話裡小木屋的形象,周邊的牆壁則畫了一棵擬真橡木樹,樹與草皮連結處還畫了綠草,戴著藍天白雲,整個房間融成一個童話,切身感受到劉老闆對女兒有多慷慨。

但這位好爸爸腳剛站上草皮就不動了,背後的窗戶向外看得到淡水河,強烈的陽光讓我看不清楚他陰影下的臉,「劉老闆?」

「我在這等就好,你自己進去。」

「誒?」

外頭雲層散去,陽光更為強烈,愈顯得他前黑後白,「小褵討厭我。」

「你這麼寵她......」我指著那隻克利福,「她卻討厭你?」

「討厭到不想跟我說話。」

「為什麼?」劉老闆沒回答,「初次見面,家長不在我不方便跟小孩獨處。」

劉老闆苦笑,「我女兒看到我就會發脾氣,我在會更糟。」

「那請你的家人上來,只要有一個大人在就好。」劉老闆還是搖了頭,真他媽的,「我不是你找的第一個心理醫生吧,之前是洪氏醫院的?」

「他們要我帶小褵就診,我拒絕了。」

心理醫生跟小孩初次見面要大人在場,除了是需要大人『引薦』外也是為了保護醫生自己,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劉老闆這樣保護女兒,無怪洪氏醫院那幾位『全台第一的心理醫生』也束手無策。

換句話說,我是第一個如此接近他女兒的醫生,處理不好我可能會成為最後一個,如果連我都沒法打開小褵的心房......

這份壓力令我深吸了口氣,「劉老闆,顧及你女兒的身心健康,我必須要求你至少等在門口。」

劉老闆垂在腰際的手指互相摩擦,「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第一,我需要讓小褵知道爸爸就在附近,隨時可以找到你。第二,你必須就近保護你女兒。」

劉老闆很困惑,「保護?你只是看診......」

「我們剛認識,你不瞭解我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有責任待在旁邊,」我換個方式解釋,「這也是親近你女兒的機會,你們彼此不該離這麼遙遠。」

我對假草原的距離示意,劉老闆垂下眼踏出一小步,接著又是一步,跟我並肩來到門口。我等對方的動作,他卻對我抬了下巴,只好輕輕敲了橡樹上的門。一開始裡頭沒聲音,敲到第三次後才傳出小小一聲「嗯」。劉老闆人直盯著窗外的淡水河不理會,我就自己開了門。

這裡跟娛樂室的奇幻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臥室跟外頭都以嫩綠、鵝黃,跟雲藍三色為主,但相同的顏色是用在中規中矩的現代傢俱上,唯一連結兩個時空的是牆壁底端也畫了草地,直長到門外。臥室約七八坪,底端的落地窗俯視中庭,時代感落差極大,好像外星人搭時光機觀察十四世紀的義大利。

而船長正坐在她皇后尺寸的床上,白紗睡簾後的她靜靜看著外頭的世界,棉被比嬌小的身軀還要厚重,看起來她就算走在灰色毛氈上也不會留下任何腳印,我敲門進房時也沒有回頭。

我踏著平坦厚實的毛氈來到床邊,踏出每一步時都會觀察小褵的反應。她完全沒動,走近才看出她穿著粉紅睡衣,是房裡唯一的紅色,長髮紛亂,膚色泛黃,頰骨微凸,有營養失衡的跡象,但在厚枕頭的支撐下坐得挺直,甚至有點驕傲,望著庭院的雙眸似是在搜尋著什麼,心沒有被床邊的點滴給綁死。

我來到床邊說,「小褵嗎?我是魏醫生,跟你爸爸認識。」我對外一指,「他人在門外。」

小褵望了我一眼,又回去看庭院,我問,「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她還是不講話。跟初次見面的孩童做諮商時最需要孩童熟識的大人來打破僵局,偏偏劉老闆又不肯進門,但小褵的眼神裡只有好奇沒有恐懼,我暗中慶幸,「門外那隻克利福是妳朋友嗎?我小時候在百貨見過一隻,那時候好多小孩搶著騎,我自己也試坐過。」我稍微停頓,「妳有看過克利福的……」

「牠不是克利福,」小褵打斷我,「是『紅紅』啦。」

「嗯,紅紅,」小褵聲音圓潤,虛弱,但沒有障礙,「紅紅是妳朋友嗎?」

小褵對玻璃點了頭。我眼角注意到她透過反光在看人,裝不知道,「我家沒有狗,只有貓。」

我撥手機放了貓的影片,第一聲喵吸引了小褵轉頭,視線就再也離不開了。小孩總是喜歡可愛動物。

我給她看照片,像是貓在我躺沙發時爬肚子,跟我看資料時會搭在肩膀上,都是早雲趁我不注意時照的。小褵手指撥動手機螢幕,問,「伯伯你養貓?」

是大哥哥啦,「那兩隻是朋友的。」

她望向我鬍子,「你好像有隻貓黏在臉上。」

我聽了失笑,「第一次聽人這麼形容。」

小褵又說,「我喜歡貓,就太小隻了點。」

一般動物也沒有克利福那麼大吧,「妳喜歡大的動物,跟動物園嗎?」

「喜歡,」回答來得很快。

「爸爸陪你去過嗎?」

「好久好久以前。」

小褵語氣絲絲,無法懷疑其真實性,「以後想去嗎?」

「不想,」小褵不等我詢問,「你可不可以把貓咪帶來玩。」

「要先問你爸爸,」小褵聽到別過了頭,多半知道爸爸不會同意,「有沒有要爸爸買小貓小狗給妳?」

「爸爸怕髒,不准我養寵物。」

「庭院不能養嗎?」小褵搖頭,「兔子跟天竺鼠也不行嗎?」

小褵伸手從書櫃拿圖畫書給我看,「爸爸只准書上有動物。」

這算另類潔癖吧,「我去問妳爸爸可不可以帶貓,不行的話帶娃娃來好不好?」

小褵沒回答,伸手抓我的大鬍子,痛得我哎呀一聲,她則嘻嘻笑了出來。

 

我與小褵道別,出門時看到劉老闆還愣愣盯著遠方的淡水河,聽到我立刻挺起胸膛,「我女兒......」

我打手勢要兩人移位,往二樓轉梯才說,「還不錯,我們聊了動物。」

「她一直很喜歡動物,」劉老闆眼神游移,「但我不准她買寵物。」

「小褵問我能不能帶貓來。」

「不行!」

「布娃娃呢?」

「她很多隻了。」

想也是,「她有提過想去動物園嗎?」

劉老闆有點困惑,「她身體不好,怎麼出門?」

「如果小褵有意願出門應該多鼓勵,不管是去哪都好,多運動也能促進食慾。」

劉老闆一擺手,「等她健康點再說。」

生理狀況受心情影響,兩邊息息相關,劉老闆這樣保護女兒根本是惡性循環,但我不能,也不該強迫病人家屬改變。事到如今再待下去也沒意義,我自主走下轉梯,劉老闆緊隨在後,「我回診所準備合約,下次見面時請你簽字,還得問一些家庭歷史。諮商通常是一星期一次,依小褵的狀態可以增減。」

劉老闆點點頭,「費用方面...... 一小時一萬,可以嗎?」

「五百就好了。」

劉老闆聽得下巴落地,「五百?這麼低?」

「大人兩千,小孩時數比較便宜。」

劉老闆先是訝異,隨即怒喝,「我小孩哪有只值五百?你不會是懷恨在心,故意想給低品質的服務吧?」

我偷翻白眼,轉身說,「每家診所收費都不同。要貴,何不去洪氏醫院?」

劉老闆即時察覺自己的無禮,改口說,「你...... 魏醫生,我很感激你願意幫助我女兒,一小時別說一萬,兩萬三萬我都願意出。」

他剛剛這麼大聲,在樓梯間引起陣陣回音,保鑣跟傭人都跑到轉梯下方探究竟,劉老闆馬上揮手要他們滾蛋。我低下聲說,「劉老闆,如果你是想付封口費的話大可免了。除非法院要求或者出現有人身心受到傷害的情況,小褵的事我不會透露出去。」

劉老闆被我猜中心意,一時吶吶說不出話,我又說,「我只要求你全程配合我,為了小褵我們必須站在同一陣線。」

劉老闆佇在那,「五百還是太便宜了吧。」

「如果想多給,那就算一千吧,這樣我至少能搭計程車來內湖。還有,我要你多陪陪小褵。」

劉老闆幾乎又叫出聲,「不是跟你說她討厭我嗎?」

「所以才希望你多跟她接觸,找機會增進感情,」我聲音更低,「你覺得小褵是為了什麼討厭你?」

直到我搭電梯下樓,劉老闆都沒有回答。

 

「一小時三萬,」早雲十指交錯,對捂著臉的我說,「是十五個成年病人的諮商費總和。」

「我知道。」

「不想要嗎?」

「當然想要!」我臉飛出手掌的束縛,「但父母為了孩子,再高的醫藥費都會籌,我怎能趁機勒索?那等於拿小孩當人質!」

「即使劉老闆是個有錢人?」

「沒錯,」我吐出長長一口火氣,倒在沙發上,「再說,我對他講了過份的話。」

「跟那種人打交道,發火很正常。」

「正常不代表正確!」

「正常不代表錯誤,」早雲還是一貫冷靜,「所以你也沒提買樓的事。」

「沒提!」

我舉雙手投降,請兩隻貓咪過來踐踏我。早雲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這案子聽起來很困難,而且劉老闆把你逼得很緊,你不照顧她女兒也不算虧欠人。」

「這不止是他女兒的事,」貓爬到臉上,差點吃了一嘴毛,「我覺得劉老闆不快樂。」

「想幫助他嗎?」

「想。」

「即使他害診所關門?」

「哉啦,我很幼稚。」

「那不是壞事,」我對早雲投以感激的眼神,沒想到她下一句卻說, 「診所病人太少,老闆不笨點我會很無聊的。」

「妳不吐槽人是會生病是不是。」

早雲嘿一聲,「一千塊少歸少,也算收入。」

「反正費用太高昂也會影響劉老闆對療程的觀感,我不想讓他以為女兒比其他小孩高十等。」紐約第五大道的醫生一小時收美金四五百元都算尋常,但病人也因此會有『出錢的是大爺』的偏見,因而無法順利接受諮商。

「既然現在缺錢,我可以認定你不想祭拜了?」早雲看我不懂,解釋說,「我指中元節。」

我搔著小褵剛才抓的那撮鬍子,「祭拜貴嗎?」

「要水果牲口,還是上香燒金紙就好?你某個鬼病人有用紙錢當酬勞......」

能不花錢最好,但既然都決定要祭拜了總不能太失敬,對方畢竟是......

「早雲,中元節是拜誰啊?」

「中元節又稱盂蘭盆節,是紀念佛陀弟子目犍連拯救母親的故事,」早雲回答,「目犍連母親身前犯下很多罪行,死後墮入餓鬼道。目犍連用神通力到地獄探訪母親,但即便是他也無法餵養成了餓鬼的母親,所以佛祖教他在盂蘭盆節這天佈施天下比丘,藉由活人的身體將快樂與滿足傳到地獄,解救餓鬼。」

我拍手,「就是《目連救母》嘛!我聽過的版本說他母親本來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丈夫病死後才性情大變。」

「沒錯,可能是傳到中國時依附儒教三從四德的理論,所以加了丈夫這個角色,還把救了母親的力量改成是目連感動上天的孝心。」早雲說,「無論哪個版本,『盂蘭』原本的意思都是解人倒懸。」

我喃喃,「活人解救死人,好像在哪看過這故事。」

早雲似笑非笑,「在這時候遇到小褵說不定真的是天意,一個是想吃不能吃,一個則是能吃不想吃。」

「地獄的餓鬼聽起來容易多了,」我把在肚子上撒野的貓咪們放到地上,起身在會客室來回踱步。「小褵有點清減,但不嚴重,我看過比木乃伊還瘦的厭食症患者。」

小褵也絕不是最年輕的厭食症患者,但病症惡化的話她或許活不過這個年齡。

「住二樓插點滴,下樓不會方便,深夜坐電梯也會引起注意,」我將念頭說給自己跟早雲聽,「劉老闆說他女兒這一年從不在他或傭人面前吃東西,但冰箱食物櫃都有少,應該是偷吃或者有傭人在餵她,俗話不是說『瞞上不瞞下』嗎?小褵可能是故意不在爸爸面前吃東西。」

「那樣還算是厭食症嗎?」

「算,基於那可能是出自小褵對父親的反抗,多半會加上對立性違抗症(Oppositional Defiant Disorder)的診斷。」

剛才在劉老闆家就隱隱感覺到小褵的病症跟家庭有關,因為劉老闆相當溺愛女兒,連醫院都不想帶去,這種程度的保護足以引起小孩強烈的反彈。

小褵很討厭劉老闆,或者該說...... 劉老闆很確定小褵討厭他,為什麼呢?

打好關係前我不想問小孩這種敏感問題,但劉老闆這個家長偏偏也很刁鑽。對這案子來說,原本應該是最大助力的父親反而成了最大阻力。

此外,我在他家還看到幾點很奇怪的事......

我想事情總會走圈子,貓咪們也跟著我在會客室打轉,早雲不知何時又拿出手機錄了下來。

「我得先跟小褵混熟。」我下結論,「良好的關係是治療的開始。」